第八章

  唐玄奘回到了小屋。
  那条鱼还在缸里。
  “地上怎这湿,定是你又淘气!”玄奘笑着对小白龙说。
  小白龙摆摆尾巴笑了,她发现她竟甘愿作一条鱼,只要能留在他的身边。
  自从玄奘与天杨一战,又拒绝了法明的授业之后,他在寺院内好象越来越孤独了,
所有僧人见了他都怪怪的笑笑,法明也不再理他,讲经也再无人叫他。当众人在大殿内
吟诵时,玄奘便一个人在空旷的广场上扫落叶,把每一片枯叶又放回树根旁。要不就是
一个人躺在地上,别人以为他在睡觉,其实小白龙知道他在看天,一看就是一个多时辰。
晚上,他回到一个人住的杂物破屋,点上微弱的油灯写着些什么。
  他越来越沉默,越来越少和小白龙和花草说话,他那天空般明朗的笑容渐渐消失了,
随着时间的流浙,一种东西渐渐爬上了他的眉间,他不再扫落叶,也不再看天,他只是
整天坐在那想啊想。
  他很苦恼,小白龙想,他定有想不通的东西,可是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,她和他共
处这么久,反而越来越不能了解他的内心,人心里究竟有什么?小白龙发誓一定要弄个
明白。有时他在灯下写字,她在水缸里乱蹦,以前玄奘都会对她笑笑,但现在,他理也
不理了。
  他也不提送她回家的事,她也不想他提。
  那一天,几个僧人坐下树下谈论。
  一个叫玄生的说:“我看这佛,如庭前大树,千枝万叶,不离其根。”
  另一叫玄淇的道:“我也有一比,我看这佛,如院中古井,时时照之,自省我心。”
  四周众僧皆道:“二位师兄所言妙极,真显佛法要义。”
  那二人颇有得意之色,却见玄奘一边独坐,不理不睬。
  玄淇叫道:“玄奘,我们所言,你以为如何呀?”
  玄奘头也不回,笑道:“若是我时,便砍了那树,填了那井,让你们死了这心!”
  玄生玄淇均跳起来:“好狠的和尚,看不得我们得奥义么?”
  玄奘大笑道:“若是真得奥义,何来树与井?”
  “哼!那你倒说佛是什么?”
  “有佛么,在哪儿?你抓一个来我看!”玄奘说。
  “俗物!佛在心中,如何抓得。”
  “佛在心中,你说它作甚?不如放屁!”
  玄淇大怒,骂道:“你这业畜!口出混言,玷辱佛法!怪不得佛祖要让你江上飘来,
姓名也不知,父母也不识!”
  此言一出,只见玄奘脸色大变,竟如纸一般白。
  玄淇自知失言,众人见势皆散。
  广场上只  玄奘一人。
  风把几片枯叶吹到他脚边,天边一只孤雁悲鸣几声,惊起西天如血夕阳。
  “何人……何人生我?生我又为何?”玄奘喃喃道,“既带我来,又不指我路……
为何,为何啊!”
  他抬头高声问天,苍天默默,唯有一滴泪滑落嘴边。
  玄奘回到了小屋,小白龙正在屋里偷翻他的书卷,见他来,忙一转身化成水缸中的
鲤鱼。
  玄奘在屋中愣了半晌,忽开始收拾东西。
  小白龙看着他打了一个包袱,又来到水缸边。
  “走吧,我送你回家。”玄奘说。
  玄奘要离寺,法明也无法阻他,只叹道:“你天生孤苦,以后要将佛祖长挂心头,
以求时时保佑才是。”
  “师父,我一直在想,天下万物,皆来于空,可这众生爱痴,从何处来?天下万物,
又终归于空,那人来到尘世浮沉,为的又是什么?”
  “这……其实为师老实与你讲,若是能说的明白时,也就不用为师这多年白发苦修
了。”
  “师父,告辞了,弟子要去走一段长路。”
  法明道:“为师明白你的心思,多保重。”
  当下唱偈一首:
道法法不可道,问心心无可问,
悟者便成天地,空来自在其中。
  “弟子谨记在心。”
  玄奘向法明长老再拜三次,起身捧着装着金色鲤鱼的钵盂,转头而去了。
  其时天地肃穆,无边落 断 萧而下,风声,草木瑟瑟声,潮声,鸟鸣声,天地间仿
佛突然充满了各种声音,仿佛有无数个声音正在说话,细一听,却又什么也没有。
  一次伟大的远行,就此拉开序幕。
  大江边。
  玄奘捧着钵盂,说道:“当年,我就是从这里来的。”
  江上白雾弥漫,疾风卷起他的衣裳,他好象在对小白龙说,又好象在对自己说。
“万物生成皆神圣,一草一木总关情,你也有你的家,你的自在,我不能再留住你,你
去吧。”
  他把金色鲤鱼放入江中,那鱼打了几个盘旋,却不离去。
  “你也是有情谊的么?我心领了,去吧。”玄奘说。
  小白龙忽然觉得自己要哭了,这些天她没说一句话,只是听和尚说,看和尚读书,
扫地,看和尚思索时紧锁的眉头,看和尚入睡时平和的面容。她觉得她已离不开这些,
龙宫里没有这样一个人,万里东海没有这样一个人,茫茫尘世也只有一个这样的人。
她真的要这样与他离别?
  “相遇皆是缘,缘尽莫强求,我要去天边,你又跟不得我,去吧。”和尚在劝她。
  小白龙忽然有种冲动,他要现出真身,告诉和尚这一切,然后陪他一起走遍天涯。
  但她最终还是没有,她一摆头,向出海口游去了。
  
  水中,一颗晶莹的珍珠缓缓沉入江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