璩美凤又一次出现在电视屏幕上。这一次，她的身份不再是所谓的“青年精英”、“政治女强人”。在疯狂的媒体丛中，她面色晦暗，镜框后面目光空洞，短短的发言不断被咳嗽打断。重复多次的一句话是：我深感歉意。每次致歉都紧接数次超９０度鞠躬，然后是一字一句毫无生气的念声明，鞠躬，鞠躬，鞠躬。

四周人头攒动，一片喧腾，大家都在赶赴这花边新闻的盛宴。这是一个怪异的镜头：只有位于中央的璩美凤是慢动作，甚至静止不动。她是这一切的原因，却似乎跟眼前的人们毫无干系，在按着某种程序、某种对角色的要求，机械运转，直到崩溃——呜咽，大哭，倒地不起，被人拖走。

这一刻，璩美凤，曾经以敢说敢做敢揭黑幕著名的璩美凤，是个弱者。
一个一败涂地的女人。

胜利者此时一定在为自己手段的高明而得意。对一个女人来说，还有什么比剥光其外衣、暴露其隐私更具杀伤力呢？对大众来说，又有什么比围观一个女人的隐私更具吸引力呢？胜利者的做法虽然无异于当众杀人，但妙在借传媒和受众之手，杀人无血，庶几能全身而退。

而璩美凤之惨败，虽然有她自己所言“行为差池”的原因，重要的一点还在于，她是一个女人，生活在一个号称“现代”的男权社会里。

在这样一个社会里，即使是所谓的“政治女强人”，在大众（男性是当然的主导）的潜意识中，也被想象为性工具，或至少是以“性”为工具在男性的夹缝中图存。当政治女强人的隐私暴露无遗，与大众的心理期待不谋而合，大家又惊又喜，大快窥淫癖之朵颐，以致波及全球华人，实在是人性使然，“男”性使然。

璩美凤事件不过重申了男权社会的固有准则。

与之非常相似的是赵薇事件。

被用来“报复”赵薇的工具有两种：污物和伪造的裸照。前者类似于某种古老的巫术，暗示赵薇在道德上是污秽的、丧失价值的，正是对赵薇偶像地位的刻意颠覆。后者则直接用 “性”来贬低和羞辱对方，“性”成为达成男性意愿的手段，成为“征服”女性、剥夺其主体性的杀手锏，实质上还是男权社会女性工具化的表现。

裸照一出，男权意识跃然“网”上。

可笑的是，这种流露卑劣潜意识的行径，居然以“爱国”之名招摇于市，并居然有人高声喝彩，实在让人疑心，我们是否真的曾经历过“五四”运动这样的文化洗礼。“爱国”，多少罪恶假汝名而行！当流氓被尊为爱国者，爱国者也将成为流氓了。

在这个空虚、浮躁的世界上，到处有人为缺乏刺激而苦恼。色情，如此千篇一律，又如此历久弥新，在经受漫长人类史的考验之后，依然象磁石一般，吸引着男人们的眼球，操纵着他们生命潮汐的涨落。生物体传递自身基因的简单本能，居然在人这里演化出无穷的仪式、规则、技艺、学问、禁忌乃至突破禁忌的快感……真是造物主杰出的游戏作品。而当色情与金钱、权力熔为一炉时，更是爆发出巨大的诱惑力。这样的“三位一体”，在我们伟大的公仆们身上时时闪现光芒。璩美凤事件，同样集政治黑幕、奢糜生活、极品春药等万千意象于一身，让凡夫俗子们如何按捺得住？

　　这很容易令人联想起克林顿的“拉链门”事件。

　　但璩美凤较之克林顿，当是惨痛得多。首先，美国人关心的主要是总统有没有说谎，并不局限于对其私生活的兴趣；其次，对克林顿隐私的揭露，仅见诸文字，怎比得光碟和流媒体的大规模杀伤力？再者，克林顿是男人，在“性”方面，已预先得了大众的宽容和赦免。实际上，当女人们抱怨“男人没一个好东西”时，她们就已经开始对男人宽容了。

　　说到底，璩美凤所以成为悲情人物，而不是如克氏一般喜气洋洋的收场，第一她是女人，第二她是生在中国社会的女人。

与其他古老文化相似，中国文化通过强化两性角色分工来建构最基本的社会秩序。男为阳，女为阴，男主外，女主内——这样的二元对立在传统文化中处处可见。但中国文化对女性的态度有独特的地方，我把它命名为“温柔的刻薄”。

一方面，对女性的压制往往掩盖在阴阳和谐、彬彬有礼的表象背后，更多的是通过道德的内化，特别是女性的自我压抑实现，而不是严厉的外部规则（这一点与历代统治者的治术精神相通——但国家机器一旦发动，同样面目狰狞）。

另一方面，中国传统文化对女性的歧视与刻薄也是写在骨子里的，文化越繁复、越精致，便越是把压抑和玩弄女性变为乐趣，达到施虐狂—被虐狂的地步。仅举一例：曾被无数诗人赞美、至今尚可得见的“三寸金莲”——一种包含了复杂技术和“审美”情趣的自我致残现象。

所以中国既多大男子主义的英雄，也多“小男子主义”的变态。而无论英雄还是变态，相通之处是一律不把女人当人看。而女人亦以依附男子、温柔顺从为美德。不信请看今日各时尚杂志上的征婚启事。

哲人说，女性地位的变化可以看作衡量社会进步的标尺。

璩美凤事件一出，内地媒体几乎异口同声，嘲笑此乃台湾所谓的“民主”出了问题，世风日下，人心不古，大乱将至矣。其实与民主何干？这是整个中国社会的通病，变态处处有，不唯台岛多，何必自取五十笑百步之辱？

但民主有没有消灭这样的事？
没有。
因为民主，人的隐私特别是女性的尊严受到更大的挑战。媒体可以厚颜无耻地打着新闻自由的旗号大爆“猛料”，把他人的隐私和自己一起兜售出去，就象打着坚持XX导向的旗号出卖灵肉一样。

　　网络有没有提高女性的地位？
　　没有。
　　在这一事件中，网络恰恰成为迫害女性的最大帮凶。网络助长了言论自由，也使色情狂、窥淫癖膨胀。无论有多少人以网络生活标榜自己的先锋、前卫，网络社会依然是男性为主导的虚拟社会，对女性的歧视与贬损比现实社会更加公开和强烈。

　　民主，网络，这些笼罩光环的名词，有没有使我们的社会真的有了进步？

　　世故的圣人说，太阳底下并无新事。

　　人类学家说，透过纷繁复杂、五光十色的文化表象的遮蔽，我们可以发现，人类社会依然保持着人猿时代的基本特征。

　　沧海桑田，我们都有哪些长进？

　　当璩美凤面对镜头痛哭流涕时，她的确是在扮演某种角色。按照男权社会的规则，被强暴的女人应该忏悔。表现得更象一个弱者吧！就连女人也会对你吝啬她们的怜悯。

　　在嘈杂的喧嚣声中，我只听到微弱的抗辩。

抗辩主要来自女权团体和知识阶层。其中较引人注意的是“通奸除罪化”和“女性政治人物的性权”两个论题。前者对于一个在性问题上一贯延续保守传统的社会来说，无疑是激进和极具冲击力的；后者则针对现实，强调了性的隐私权对女性、特别是女性公众人物的特殊保护意义。

这些声音虽然微弱，却是一个民主社会所必不可少的。其存在，标示着一个社会民主化、多元化的程度。

前面提到，民主化并不意味着男权社会的自动消亡。但只有在民主和多元的社会里，女性才能获得充分的自觉和相对合理的成长空间，由弱者而逐渐强壮，争得与男性平等对话的权利。从这个意义上说，女权运动是当代民主化潮流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，一支推动力量。

恰是在社会民主化、多元化的背景上，上演了这样古怪的一幕：


一个阴谋，无数“同犯”：借助现代传媒，千载难逢地，遍布全世界的男性用视觉强暴了一个“名女人”，把她贬低为一个“荡妇”（据说是罪有应得），从而获得感官刺激和道德优越的双重快感。

不料这“荡妇”被侮辱和损害之后，既不投缳也不吞金，反而于痛定之后，开记者招待会，写回忆录，乃至出国巡演，要大展歌喉……端底是人心不古，世风日下，令许多男男女女大跌眼镜大失所望。

这样一个坏女人，怎不去做尼姑？

她怎么不去死？

这正是对传统贞操观、节烈观的最大践踏和绝妙讽刺。

只有在一个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社会里，才会演出如此跌宕起伏的悲喜剧。璩美凤，不经意间成了现代寓言故事的主角，这意义不是什么《忏情录》能解释清楚的。

既然是寓言，就会在后写的历史中不断重演。而我们，除了瞠目结舌，啼笑皆非，还是多一些自省罢！

网络有没有提高女性的地位？